贵州贵定《云雾山》杂志刊登《辛丑物语》17篇散文
2022-01-21 17: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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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文字的缘分是世间美好的物事之一,我的遇见刘发祥先生就是这样一种文字的缘分。虽然从未谋面,却文字相知。将辛丑年写下的这十七个短章集在一处,名之为《辛丑物语》,寄给发祥先生,亦是对于友谊的记念。贵州、山东,发祥先生从网上找到我,已是天涯比邻;今天收到刊物,才知是一个中学的刊物,能与老师与同学们在刊物上见面,真是难得的缘分;而且看到已经出版48期,且这一期就印了一万份,更是当下刊物难得的印量。

遇荷记

昨晚又梦见它们,成了她们,仙子般在水上嘻戏,妙不可言。

发现它们的是夫人。这月的22日初午,阳光新铜般亮堂,在太白湖畔,走在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粉的花潮里。累了,坐在一片子湖北沿的石凳上,倦懒于暖而稍热的阳光中。突然,夫人惊奇地指着水面:看!果真,洗着阳光的水面有冬荷留下的荷莛,正千姿百态着,于深春的明彩里独自着黑灰,醒目异常,生动着别样的生命。

这是怎样的生命?虽走在逝去的路上,且让姹紫嫣红的闹春映照得简陋灰暗,更有藕上的荷芽正铆足了劲就要冲出水面替代它们——残荷之莛却浓缩了冬荷的全副精魂,不赴春潮,也不被大流裹挟,用分分秒秒的生命,创造世间独一无二的美、一种逆行之美。

静透的阳光与清谧的湖水,似乎重铸了荷莛,或折或弯、或倾或逸间,水上的自己与水中的自己,总将一个“残”字重生成完美。水上的一半真切如握,水下的一半空灵似梦。如握的松定竹虚,似梦的则晃动着无法穷究的神秘,可水上水下的它们又是那样地圆满着自己。那是怎样不可胜数的画图啊,每一个,都会让你不自觉地屏息静气又热血偾张于其间的神境。不去浩渺的母湖,却在小小的子湖间,展现的着生命的简朗舒阔。不是大而化之,而是耐得住细细端详,每一个都有着不能穷尽的自由呼吸的无限空间。在我七十岁的当尔,遇到它们,该是一种怎样的启示,或者竟是慈悲的佛意?万千的荷莛,不仅没有重复,更没有一丝塞滞,个个通透无比,即便是往日朔风凛冰中的折断,也在阳光与湖水中圆通成一个不可模仿的清洁而挚爱的生命。当然是要被冷落的,它们却欢愉地享受着这不被污染的寂寞。偶有莲蓬或悬于水面之上的荷莛,或淹在水下牵着荷莛;间有莲叶,则拥着莛伏于水下,梦深般地展开着。

婀娜的柳枝带着嫩芽在子湖边轻扬。一株鸢尾也从湖边的枯叶丛里探出着剑状的青绿。而展开着雪白尾翼从子湖上掠过的,则是一对灰鸽。有一颗心,只被这些逆行的荷莛吸引着。

昨晚的梦,我给夫人说,只是没说它们变成了她们。

方圆杏花开

两棵小杏树,姊妹一样,商商量量地就开了。杏花不香,却甜,引得两三只蜜蜂,上下地吮。要开的骨朵,被紫红的萼抱着,白生生的小嘴似咧似噘,含着娇羞的笑。绽开的当然一律雪花般的嫩白,可是天使的翅膀?根根幼黄的蕊,顶着点点的洁白,痴情地望着如洗的晴空——为辛丑的春天写着一个又热又新的“爱”字。

方圆的玉兰多,开得又早,红的白的紫的,映得阳光都有些缭乱起来。这两棵杏子不嫉不妒,只是喜悦着自己的花事。青中微红的树身枝干,仿佛正流动着春天的血液。而一串串的花与骨朵,正活泼着自由的音符,让我忍不住要将耳朵贴近它们,听那天籁的流淌。

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去年就已结下十来颗黄黄红红的杏。只是远远地看着,一种就要成熟的香气,隐隐地直往肺腑间钻。方圆这么多人,一天一天的,杏子们平安地走向成熟,颗颗都光亮着美与感激。到底没能等到成熟,杏子们消失在一个深夜里。

又长了一岁的“姊妹俩”,没工夫计较陈事,只管怀着生长的欢欣,朝着杏子成熟的路途,兴奋地前去。

墙角的那张小桌

有些时光的碎片,如不系之舟,看似消逝于无形,却又会一再地闪现。比如我在美国的莱克星顿,发现那片方圆几十公里之阔的金荷,比如因花粉过敏而去海边与安林兄弟共同生活了一个月零八天,比如写下长文《莱克星顿的秋色》,再比如去探访哲学家罗尔斯的家等等。当然还有一楼紧挨厨房的那个房间与房间墙角的那张小桌。

一张简易的折叠式小桌,黑腿白面。桌上靠墙摞着十数本书(大部分是从当地图书馆借阅的),一台手提电脑,一只黑色的小茶杯(去济宁公交公司讲课时一位名王萍的女士买赠),一个两个的小本,随时记录零碎想法或摘录书中与心灵碰撞的点滴。

常会在女儿一家各自安寝的夜晚,我便关了门,坐在那张小桌前,打开电脑,静静地敲下心上的火花——不,也许说泉突更确当。也会将双腿翘上桌,靠实了,于灯光里读一本书。或者干脆闭上眼,什么也不想地想,空灵的思绪,便在宇宙里弥漫与飞浮。

人,注定是孤单的,而孤单其实也是一种享受。孤单的自由,像海中的悬月,寂丽无扰。人生再是短促,却可让短促里的一个个刹那停留复停留,那便是繁杂间隙里独处的时刻。独处的时刻,最静,省悟与善念,便似雨后的春笋,纷然地破土。

小桌下,后来曾放有一块树化石,是在黄石的路上捡到,三四斤重,我与外孙女吉米都喜欢它。瞟它一眼,会想到吉米怪怪的睡相,也就笑了,在那夜深的时候傻傻地独自笑了。就会联想到离开他们与这张小桌时的留恋与不舍。但是,明明地知道,自己又是一个喜爱独处的人,分离其实也是一种成全。

离开那张小桌转眼已是三个年头。真有些想念那张小桌了……

悬铃木树皮

洸河两岸有悬铃木,我常遇到的是东岸的两棵,勾起我喜欢的是它们的树皮。悬铃木年轻时树身光滑,一体青绿里泛白,当然好看,一种新洁的好看。

我却更爱他壮年或老年时的树皮,不见了青绿,爽直的灰,且爆裂出一身的图案与印痕,细观迷人。如蛇蜕,却更繁富。别的树,无皮则枯,悬铃木则皮去木新树旺,水洗般新。反正要新,且不管它,只被即将脱落的树皮吸引。不可能不被吸引:以短暂为德,因其短暂也便越加地呈现自己各各无二的生命之态。七八米高、一搂粗的树身上,千百的树皮,个个独创着自己异常的模样,谁也不重复谁。都是很快就会掉落于地,它们却似乎忘了掉落这个事情,只是悄然地塑造独一无二的自己,并在树身上鲜灵灵地留下与自己一般模样的印记,似夕阳在洸河里嬔下一个自己。树皮上虽现着兽跃、鸟飞、虫鸣、人立,也只是人的想象与认知,树皮则是破越了各种界限,留下自己最后的言说。我还是不能脱俗,从树身上揭下一只独脚兽与一位羞涩的女子,并怯怯地问其留在树身上的还有些鲜湿微红的影子:不疼吧?

那一日

过往的日子与日子中某刻,有时会无端地显现,让人回味,猜思。比如那天,离中午还早,软软阳光款款地照在写字的桌上,透过杯子将杯中的水、植物与植物的根,灵异地印在桌上。印痕呈辐射状,以杯子为基点,半圈半圈地漾开来,而植物的根茎,或竖或横地闲伸着,像一幅淡墨的画。杯子两边分别放着大洋此岸与彼岸的两块一灰一黑的石头,却在阳光里留下薄淡的影子。影子全因淡薄而失去了石头的坚硬感,而有了软且韧的品质。

都淡得很,也就显出着真,隐约的神秘,让我拍照了下来。

无端地想起,便找出来,细细地看。又无端地想到生命的无序与必然,还有朋友的长短与文字的久暂。当然有怅惘,一篇一篇的文字与一拨一拨的朋友便水般地在眼前流过。有些云散了,失云了,交往的事情都还历历在目着,欣慰、怜悯、尊敬、摇头……明白一个“缘”字就是一种宿命,不用追也不用逃,该来的来该去的去。朋友,要有十年的时间淘洗,能留下的就不会离去;文字,得有三四十年的考验,还活着的就能继续活下去。真正的朋友在操守不在利害,“观操守在利害时”;真正的文字在良知不在知名度,“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上面引用的两句话,都是林则徐的,他也在济宁待过。

感恩之心常会让我私下一人时,泪盈眶目:我会有几个真正的朋友在,因有共同的对于真理与正义的追寻而能一起经历风雨,并在我死去时他们并不因为我曾是他们的朋友而心感寒碜;我似乎也会有一点点文字能够活到三四十年之上,并激励我不满足,还需要再写出点不应景却深藏真爱的文字来。

人生苦短,少顾后,多瞻前,让脚踏实在当下。

雷电息怒

这些日子,常常会无端地想起七月十五日的那阵持续的雷电。傍晚六时许,天骤然暗黑下来,五十三年来再没有见过的急迫的雷电开始了。四十分钟里,闪电不停,雷霆不停,一个劲地燃烧与轰鸣,仿佛就是一个闪电与一个雷鸣长得没完没了,更确切地说是万千的闪电与雷霆的同时争鸣。

天这是怎么了?是怎样的震怒,才有如此超长地连续爆发。天幕不是被撕裂,而是被连续地点燃,焚烧了起来;而雷,或沉或锐,交叉着如亿万只狂奔的车轮,久久不息。曾有瞬间,我惊疑排山倒海的车轮,会不会突然碾压到大地之上、荡平一切?

站在阳台里,听着观着,心头惊涛骇浪,却又沉静异常。知天怒之恢宏、之震慑、之神圣,怎能不波卷浪拧;又静安于震慑后的憬悟,谁说天地不仁,它们洞晓一切,毁、建有道。庞贝既毁于火山,亦毁于狂欢。稍稍放长点时间打量,就知因果昭彰,敬畏之心,岂可稍怠。

阳台外的浓厚的绿叶,闪闪有光,喜悦于雷电里,知道绿们也在燃烧。曾经漫长得无始无终的时间,被瞬间压缩又被瞬间照彻。天心人心,欻然相通,苍然的胸膛,骤然电闪雷鸣。谁能挡住时间的前行呢?融化在电光雷击中的乌云,岩浆般翻腾,炽热肃严,似有无数的深渊深不见底,又若千万条路召唤通行。重重的帷幕化为灰烬,幽暗的人性现出原形。一个人在世上,始处越来越远,终点越走越近,要趁早让善根生发的树木,再结上一个两个于人于世有益的果子。那些阴冷与腌臜,终归不能藏匿与逃遁——天眼在上时时地醒着睁着——人啊人,能不慎乎?

而有生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闪电与雷霆,是在我6岁时的1958年,当然也是夏天,鲁西南的一个小村庄。也许是恐惧让我记住,以至漫漶不清的童年里,这场雷电与瀑布样的降水,就独独地清晰着。后来,背诵领袖的诗词,一到“人或为鱼鳖”,总会重现小时候的那个情景:坑满壕平,村子里一片汪洋,而疯狂的雷电憋足的劲似乎不知衰歇。天是锅底一般黑得瘆人,那时母亲还在,我至今记得母亲当时的一句话:“这是搬起天往下倒啊!”小孩子往往心大,虽害怕,却又有几分欢喜,觉得大街上都能捞鱼多好玩。让我想不到的是,在城里工作的父亲,竟然在雷电交加、暴雨如瀑的傍晚回到家来。父亲是大个,厚密的头发向后梳抿着,高鼻大相,从来都安详自若。这回却迥异,浑身湿透的父亲,没顾上替换干的衣服,也忘了遮掩一下紧张的神色,就将母亲拽到堂屋里间,小声地细碎地说了好久。等到他们出东间来到堂屋当门,母亲的脸色也就有了慌乱的表情,我甚至忘了屋外交加的雷电,只让害怕攫住了心脏。更让我惊恐的,是父亲竟然没有停留,就在电闪雷鸣的大雨中返回有着45里路的县城,而小脚的母亲只安排了一下姐姐照顾好才一岁的弟弟,便披了件蓑衣,也急急慌慌地消失在雨幕里。我与姐姐,两眼不合地等着,焦急得着火一般,第一次知道夏夜也会这样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直到雨停的第二天下午,疲惫不堪的母亲才回到家来,腿却已经瘸了,一拐一拐地扑向哭得已经没劲了的弟弟。

好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县水利局(父亲的工作单位)正在开父亲的批斗会,要将父亲补划为右派,理由是父亲在马庙区当副区长时,重用了富农子弟,并将人六劳四的分配政策改为对地富有利的人四劳六。是母亲连夜赶到二十多里外的马庙,一一找到证人并拿到证据,第二天一早赶在水利局定性会议之前,将证据交到了父亲手上,这才免除了一场家族灾难。

母亲在随后来到的饥荒年岁里早早地逝去。没有被补划成右派、活到九十四岁的父亲,也已去世多年,而五十三年前那个雷电交加的傍晚,又在今年七月十五日傍晚的雷电交加中复活。

只是再也没有了恐惧。生与死,该来的一定会来,生死从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回首近七十年人生,走了不少的错路弯路,常会暗自反省并将灵魂在太阳里晒晒或在清溪里淘洗。但从老辈承续下来的善念,以及后天从书本、人事学习修炼而来的良知底线与人性底线(对于我,还有一个文学的底线),都令自己的心保持着柔软与湿润,竭力地也是有几分幸福地去爱,爱生命、爱他人(尤其是弱者)、爱自然、爱生活、爱光明、爱美好,并终竟在漫长多变的生旅中没有犯过害人的罪孽(曾经有过那样漫长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日子),也就俯仰无有大愧了。

受“烟花”的影响,急雨又在久久的淋漓中。防止水的倒灌,地下车库的车,已将小区地面停满。是邻居于雨夜里,开着车导引着我的车停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又开车将我送回,让我感到着人间的馨谊。

急迫的雷电还会再来吗?我盼望着它们息怒的时辰。但又特别期待它们那种坚定无移的洞穿与透悉。

方圆看云

别说云在看我,那是自作多情。这一刻,云心无羁,万物皆空,住行无碍,要多好有多好。曾想写,云是谁之影?由云四顾,可否找到上帝的袍冕?再思,作罢,云即是云,自由的精灵,玩玩耍耍,有踪无踪,哪管什么普通或神圣。还想写是天女散花,哪曾料云儿借风翻卷、漫天滑翔,簿厚无意、随便地淡浓轻重。它们不用学习,无需开会,全不论什么庄严与恢谐,只是自个儿东西南北中。管什么天地圣人,顾什么仁与不仁,云儿根本用不着什么刍狗!只是我心爱如雨,下到云里,它倒不怎么嫌弃,湿湿地润蓝了天空。可有一片名遂良的云,正从威海飘逸到泉城?

一个夏天几乎就是雨雨雨。秋来了,还是接二连三地雨雨雨。就要习惯于阴湿,傍晚竟悄没声地晴了!

还在阴天的惯性里,并没有马上感到,只是晚阳明亮了些心上,有朦胧的忻悦点着。就突然看到火焰般的阳光,不顾高楼与树木的阻拦,正在院子里画画,这里那里,理直气壮又随心所欲。

二话不讲,拿起钥匙,直奔地下车库,十分钟的时间,便赶到蓼河。随着“啪嗒”的锁车声,人已七八米开外,正冲出树荫,投进河东岸的阳光里。想不到才五点刚过,秋阳竟像花瓣样娇嫩,全没了炽白,只是黄黄红红的,而且还薄薄的。却又不弱,落在胳膊上脸上,有着明显的热,就有暖流,在心上奔突不已。才知这颗看似柔细的秋之晚日,多么慈悲,正不顾一切地焚烧着阴霾。就要落入树丛楼群的夕阳,不管河的西岸还在暗阴着,竟跳进河中,煌煌地燃,耀得我不敢直视。仰头处,没有一点阴暗的天空,纤尘不染地净明如洗。几丝丝白云,似雪透蓝,就为了一个“晴”字点睛。

鲁迅先生多次说到他喜欢住在北方,如果纯从气候考量,也许是因为北方的干爽与晴朗,而家乡会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当是很少的吧?等到北方也阴雨绵长的时候,当是上苍厌嫌沉疴与积垢,要洗涤一新才肯罢休了。“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是人类不可逆转的向上向前的脚步啊……

晚玉兰

方圆盛行玉兰,多是白玉兰,喜其开在春之头,如玉似瓷。三月里,热热闹闹一二十天,仿佛让方圆人都俊气了起来。一个月一个月地走进夏天,早已是纯绿的玉兰,也深深地融进别的绿丛中,好像被人忘却了。

谁知在六月的末尾,竟又碰到方圆两三株玉兰开花,还是藏在翠叶间的紫花!

花不多,却勾魂,紫紫的五七朵,贵气得很。贵气却不矜持,暗含着“我偏要开”的恣泼。她们绝不入“轰轰烈烈”的阵仗,甚至不太听时令的安排,高兴了,或者恋爱了(我猜的),就开吧。朵都不大,倒是十分的饱满,让人珍惜得不得了。

一早一晚地走到她们跟前,细细地喘息(怕自己的粗陋冒犯了她们),待上一会,心上就有了一种恬静。看看前后没人,还私密地问自己:老李,能否试试,也在心中开上一朵两朵的晚玉兰?噢噢,对了,呼为“晚玉兰”,她们不会怪罪的吧?

昂首的石牛

整整一个夏季,这头灵璧石牛就昂首在电脑桌上与我相对。

它似乎正越过当下,看得远之又远。我会忍不住拿起它,凉阴阴的,又沉沉实实,让人的思绪都有了渊深山厚的感觉。七十岁上,握着两亿年的石牛,顿觉一切煞有介事均成痴妄,无声不寂,有色皆空。

秋正往深处走,北风又起了,我与石牛依然默然相对。

牛,少见昂首,大多顺平或低首,闲时顺平,劳时低首。那时所幸没有人类,当然是头野牛,没有缰绳、笼头,不用穿鼻、捶蛋,更没有掠着的鞭影。站在新鲜的山体上,面前是大海自由的波涛,这头野牛昂首向着苍穹的日月星辰——该是一种多么舒阔的景象。

小小的石牛,经历过数番沧海桑田。只是让我心动不已的,是它那不改的天真烂漫,昂着头,“哞哞”地叫唤(我听到了呢)。

两亿年,滔滔而去;七十载,说来就来。石牛再活两亿年,仍会昂首;我却连再度20年光阴,都成奢侈。只是有这头石牛向我,还有什么坎壈可以惧怕、什么迷雾不能看穿?时间像流沙一样从指缝滑落,才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只要干净而又清醒地把握住生命,长短都是无悔的了——尽管《广陵散》绝唱之后,才引得鲁迅痛说:“中国汉晋以来,凡负文名者,多受谤毁。”

这头石牛是爱石者王青春所赠,割爱时一定忍着不少的疼吧?青春声音浑宏,谁会想到他曾遇到过大的事故,因别人步枪走火而洞穿了自己的腹部。那天我们俩一起注目着这头就要“过户”的石牛,他当然眼睛里盈溢着留恋,我却想到他的“后福”:老天让他与石牛一样历大难而重生,是要他在世上留下一些蒸腾着血气的诗歌。本质上,青春是个诗人,即便在俗务缠身的日子里,也会有诗的波澜在心上翻飞。9月14日上午10:24,他就给我发来一首刚刚写下的诗《中年之后》,里面有这样的句子:“经常/夜深人静/以梦为马周游世界/穿越古今/寻找一位举灯的人。”而这个举灯的人,就是他自己,就是那个想成为诗人的念头,“举起 放下/放下 再举起”。

绣线菊•陶渊明

周敦颐说“菊之爱,陶后鲜有闻”。此言似不确,菊惹人爱,历久弥新。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的引导当然功不可没。爱菊的络绎不绝,更因菊之品貌在人心上引发的波澜,比如我的爱绣线菊。

绣线菊小而密,粒粒花苞莲蓬籽般饱满地相拥;一旦开放,一个细弱的枝头便集合起数十朵小花,泼颜流彩;纤蕊则箭般地向上齐射,静中显着天真的欢跃;花上还有微到难辨的绒毛,似隐似现着朦胧秀。绣线菊虽没有寒菊的奇倔,却也不赶秋菊的潮流,早早地便在初夏开得一醉方休。

陶渊明上面的名句来自他的《饮酒》其五。《饮酒》二十首组诗,有两首说到了菊花,其七这样说,“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恰巧这两首都被萧统收录于《文选》,更让菊之名流播千古。

渊明先生所采所写之菊,一定不是绣线菊,它们太过戋微。且不管吧,偏将低微素凡的绣线菊爱之又爱。

萍儿

萍儿不是个女孩,是洸河里生长的一种浮萍,在六月里,圆圆地小模样莹绿地贴紧在水面上,娇嫩得似乎比水还柔顺。

却又柔里藏刚,鱼跃扰不乱她,风起浪伸也不可动摇她。不慕桃、杏缀枝,也不羡苇、蒲弄姿,她只管将一种世上最为干净的新绿、悄然地敷了轻幽的香,现在世上。

萍儿真小,小孩的巴掌般——不,简直就是月娃的脸蛋。雨打萍就雨打萍,多好玩呀,谁的身世能没有浮沉?才不去计较那个文天祥的丹心汗青之类,能够百十天里,将一种美好创造了再创造,也就心满意足了。高兴的时候,就跟太阳没大没小地玩上一阵子,或者将个太阳揉碎了搽在自己的额头,臭美得很。没有丁点儿功利,也不从了什么规矩,只在天地之间,做一个小小的自己,美的萍儿不由人不爱见。

竟在当晚的梦里变了尾鲹条,饮着月光,游近她,咬咬牵住她的那根白生生的根,再顶顶她那圆圆的小脸,而后吐个水泡便没了踪影。

天牛不是牛

曾在哈佛大学留下中国人博爱形象的安林兄弟,好久不吃夫人爱兰做的饭了。请他来方圆吃爱兰做的饭,是在一个雨后。喝罢茶,又吃过西瓜,爱兰的溜菜还没蒸好,我们俩便去方圆的大路小径上走走。高高低低的植物,浓荫薄影地铺洒在路上径上,两个心意相投的兄弟,让心肺舒怡在有点清凉的空气里。没有话题,却也说着走着,往去的日子也就流水般蜿蜒进将到的时光里。他是大汉,却情感细腻;我似文弱,竟也藏着野犷。他的心里,我的心里,都可以相互地进出,犹如雨后我们自由地呼吸。人生,总会有真正的朋友(极少极少),或恋眷或挂牵,不动丝毫“有用与否”的心思。

闲走间,到了方圆最南端的那一长溜作为界线的竹林,见安林停住脚,柔软地弯下粗壮如泰山古松的腰,小心捡起一只黑色的小虫,自语着:天牛,还叫水牛。天牛不是牛,搁在树上头。我太知道他了,怕人路过踩着它,才轻轻地捏起,又小心地放在身右的一棵树身上,脸上现着一种爽清熙和的快乐。在美国他那临海别墅前的路上,有时会在雨后碰到看似不动、细瞧在爬的蜗牛,我也会虚虚地捏起,放入草坪里。我们都知道,善行(包括善意)是人生的真谛,越是细小的不起眼的琐碎的善行,越应悉心地自然地不求任何回报地做好——快乐当然也在其中了。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履冰临渊,活到从容不惧、安如秋空,全仗一个善字在心头上长成了大树。无愧,还有什么可怕的?

关于修行,关于人类身心健康的培育与获得,安林有深邃的、系统的认知,并一点一点地影响与帮助更多的人,哪怕数历艰辛,却也越加地乐于践行。在这样熙攘来往皆为利名的现代,我常对人称赞安林是“一个人的江湖”。他捏起的这只也叫水牛的牵牛,黑黑的身上布着荧光般铁锈似的绿点,连它那两根牛角似的长须上,也有这样的绿点闪烁,让人觉得一种冷冷的怪怪的美。我就暗暗地想起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与妻儿困在美国,房产还没能出手,生计突陷困境,是一个他帮助过的美国人,不求偿还地支援了他一万美金,让他度过难关。这也是种瓜得瓜吧?上天的眼睛,看着人间的一切善恶,疏而不漏又恕而不漏,能不慎哉!

我们都不知道这天牛竟是一种会损坏树木的害虫。但是,即使知道,也许我们仍会将它移出险地——毕竟,害虫的名称是人以自己的伦理道德去厘定的。况且,它的害处是有限的,比起人类之心的险恶要夷坦得多。

回来,一桌的家常饭已有色有样地摆好。兄弟又能一起吃饭了,饭香心香便氤氲绕梁。

囚之光

常有阳光悄落家中,让人想到这是天庭对于光的囚禁,默然面对,光移眼跟,会有莫名的怅惘。

不是那种透过向阳处的窗户阳台直接造访的阳光。那种阳光简直就是闯入,是满益着热烈自信的贵宾。囚之光却不,总会出现在北向的房间,或者竟被拘于夹在向阳、背阴之间的走廊里。它们是一种弱光,我却从心底喜欢,薄淡有致,愿意与其为伍。

弱则软,薄见真,触物生动异常。

安居时选择一楼,最能亲近地气,又与满院的各类植物浑然一体,但其弊在暗。背面楼上的万千玻璃,便成为上苍遣送囚光的驿站。它们折折转转而来,百形千态,或隐约或楚楚,倒一时减轻了“暗”之弊。岂止减轻,更能唤出室与物的灵动神巧,让我阅赏不尽。它们在凉硬的地板,晃动起温情脉脉的水墨,将窗外的树与花,邀约进来,一起翩然波跃。更多的是在墙上,明成一种弱小却憬悟着美的火焰,原来冷漠的墙壁,竟会突现如此馨醇的灵魂。走廊与走廊两边的夹壁上的囚之光,最让我揪心倾情:经历过无数曲折的严酷之途,短暂着却努力地泼洒着热情。是怎样的襟抱,让其忘却上苍的囚禁,而自在明暖于壁垒之内?便与它们有了无言的默契——一种几乎是天然的灵犀想通,那样地一见如故,越囚禁越灵异,迅翜穿透古今。从不依阿取容,就做自己,与黑暗势不两立。当年,张郎郎与遇罗克同在死囚监狱,无窗,无光,却从厕所的那个巴掌大的小窗里,看到一棵沐着折射阳光的小树苗。他们将手从铁的窗栅间外伸向那棵小小的树苗,也让自由的心伸向树苗身上折射的阳光。这个细节曾是那样地让我感动,“喜欢暗夜的妖怪多,虽然能教暂时暗淡一点,光明却总要来”(《鲁迅著译编年全集•三卷•218页•<寸铁>》)。

哈佛大学的教授为学生们讲解俄罗斯文学时,拉上窗帘,关上灯。当室内被黑暗笼罩的时候,却点起一支蜡烛,说这是普希金;再点起一支蜡烛,说这是果戈里;又拉开灯,说这是契诃夫;重开窗帘,说这是托尔斯泰;再熄灯拉上窗帘室内重又漆黑一片时,一支蜡烛又被点着,教授说这是索尔仁尼琴。不知这个典故是否真实,其比喻也不尽恰切,但对于黑暗与光明的描述,基本确当。这种带着勇敢良知与远见襟怀的文学,不正是黑暗中的烛炬吗?列宁当年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光荣牺牲》,歌词第一句便是“感受不自由莫大的痛苦”,而这些烛炬,便是从自由的心灵上长出的自由的希望。

那天清晨,醒来就见囚光已在窗帘上徘徊。我躺着不动,细细地品那囚光的肌理,进尔想它们的心情思绪,以及微芒中的天宇。就见窗帘上草莓的印花,都在囚光中化为一颗颗鲜红的心。悄然下床,偎近洇满晨曦的窗帘,又见从窗帘皱折里淌下的囚光,在地板上写下各种模样的心意。人在四壁镶嵌的房间里,不就是一个“囚”字吗?钱钟书的那个围城,是否也在表达着一种人被囚禁、却积久成习已不自觉的状态?那么,从背阴处潜入的囚光,则是一个解放者了,它们怜恤心疼人的被囚而不知,才来提醒与说破。

文友陈红送的那束香水百合,珍放了好久不忍弃置。叶枯花萎了,夫人又放在厨房北侧的窗台上。早起的我就见花已落尽的莛顶,正噙着一滴饱沁着晨光的水珠,并映涵着一个没有壁垒没有锁链的宇宙。

蓼湖小荷

接连两天的细雨,把物事都净洗一新,连同疲惫的心。

月见草的粉卉仰着脸看她身旁的芦苇,芦苇嫩翠鲜绿在蓼河的堤上,还有竹箭也在松润了的草地上越过篱笆,这里那里悄然射出。蓼河又被人工积成一小片湖在圣都的前面,总是镜子似地等我照照或洗洗,照晓一些伤痛,也洗去沾着尘霾的浮华。

这片小湖我私下里谓为小蓼湖。当然无法与旁边的太白湖比拟,更不能与不远处的微山湖相较。湖就是一片心吧?自知自足即可,何需世间的认同,亦不用分别大小。躲在小蓼湖的一个僻静的寂角处,坐下来,朝水里痴痴地望——全不知阳光正与新洁如火的红枫嬉戏,却被寂角水上的小荷吸引。

一叶叶的小荷,小儿的脸蛋般大小,平平地生在水面上,现着世间最简单的天真。我是个简单人,最喜直简,烦忌绕弯,常会躲开琐杂,一个人缩进只有自己明白的世界里。却又不是契诃夫的套中人,倒有些像卡夫卡笔下的那个大甲虫,将苦与伤藏起。其实又不像大甲虫,心总向大自然敞开着,像这水面上的一叶小荷,无言与䋈叨,她都懂。黑白替接,风来雨去,无语的小荷坦白着自己,只是生长不已。往年的枯荷,一定是乏了,停下来将息,小荷并不嫌弃,欢喜地共处。即使有只蜻蜓,无意间落在枯了的荷莛上站一小会儿,小荷绝不在意,还是向天舒展了脸庞,生长着自己。

人生苦短又人生短苦,不妨如这一叶小荷,出污泥而清白了心意,最好再遗下一缕不求任何回报的清香。

君子草

方圆多柏丛,一米来高,密密实实,经雨一洗,绿缎般簇新,看得人眼睛悦然生喜。一片柏树丛之上,钻出来一行异类之草,在柏丛上爬开来。柏不厌它跐鼻上脸,它不欺柏静素稳泰,各各生机盎然地享受着雨的清凉。草的须嫩黄卷曲,仿若蜗牛的触角,翘翘地前挺,兆领着新叶的萌发生长。它是怎样冲开密密实实地柏丛?准备怎样度过这个夏季?我甚至傻傻地想:它心里有一个怎样的天地?

也就想知道它的芳名,便拿出手机点开“形色”识别,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识别三次,竟有三个结果:绞股蓝,木防己,乌蔹莓。我偏不茫然,认真地分别查找每个名下的特点——乌蔹莓的叶子是五片成一叶,因为这个造型它也被人叫做五叶藤。木防已因泛着淡淡香味,所以也称土木香、白木香。绞股蓝的花语是福气、好运气,这是一种可以给人带来好机遇的植物。我禁不住笑了,首先想到的是植物也有笔名。往深处想,则知道这个太不起眼的植物,全不在乎什么名号,所谓的名字,都是人类的赋予。它就是它,明明白白地活着,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季,也会兴兴冲冲地来到、实实在在地离去。

听说北京今天有冰雹,河南有的地方还下起了雪。济南的朋友发来风拔树倒的视频,济宁也翻卷着大风并有阵雨。写下这些字的当下,已风晏雨息,我却由这株无名草的三个“笔名”——其实是四个,还有一个“五叶藤”——想起鲁迅的笔名来。鲁迅的笔名,是创下了世界之最的:多达一百八十多个。光是这些笔名,就映照了那时的时代与历史,也是鲁迅与专制、压迫斗智斗勇的写照,每一个笔名,都是一盏迎风之灯,在黑暗里亮着摇曳的光。“鲁迅”就是个笔名,他自己说是“取愚鲁而迅行的意思”;比较通行的说法是母亲姓鲁,“迅”是他的小名。其实,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因由,这个“迅”字古义为狼,《尔雅•释兽》:“狼子绝有力者曰迅”。这个狼,当然是荒原之狼,野性之狼,不是被人类驯化了的狼狗。

草木比君子。这株柏丛上的草,一定有它教科书上的名字,不管这些,我且叫它君子草吧。

七十之雪

终于由雨成雪,或淅沥或默然的一夜。默然时却醒了,见深的夜比平时白明,便扯开一点窗帘,心上一亮,知道下起了雪。还想:月与雪是姊妹吧?都是那样的新与净。

这既是辛丑年的第一场雪,也是我七十岁时的第一场雪。人近七十,生命几成荒原,而荒原上是会常布着雪的。荒冷与萧索,不能与外人道,且要面对愈加的荒冷与萧索。因此,也会有欣喜,于荒冷与萧索里萌发,亦如这默然的夜之雪、雪下草。这欣喜,也难与外人道。它是解脱了各种羁绊与欲望时的熨贴,终于活成了一个自我——“雪花飞了/我要写你心里的诗”(冰心《繁星•158》。虽与冰心写繁星春水时的青春盎然截然两端,那个新与净的心境却是相同的。其实,老与新并不绝缘,非但不能绝缘,更会因长久岁月里反复冶炼磨砺后的纯粹,而让一个“新”字时时地苏醒生长。曼德尔施塔姆有一首诗《我独自一人面对严寒》,诗的结尾是这样一句:“眼见雪的窸窣,像清新的面包,洁净。”写罢这首诗一年之后,这个伟大的诗人便死于被流放时的风雪交加之中。刚出炉的面包,新鲜、芳香、热暖,有益于世道人心。如果能让没有了挂碍、从而脱俗的文字,像这刚烤出的面包一样,当是我生命冬季时的追求了。那个冰心,在《春水•24》里写道,“吹就雪花朵朵/朔风也是温柔的呵”。常存温柔,心就不会结茧;常存温柔,远离龊龌,心就会在新与净的雪原上,开成一支火样的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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