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孔子》杂志刊登《回忆对孔德懋先生的三次采访》
2022-01-26 13:5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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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岁的孔德懋先生逝世已经一个星期,《走进孔子》杂志的执行主编宋立林先生约我写一篇纪念孔先生的文章,这让我回忆起三十多年间在北京对她的三次采访。立林先生是饱学之士,对儒家文化有深刻地研究。

1990年11月

1990年11月末,我与摄影家孔祥民从新华社摄影记者汪永基处得到一个重大消息:孔子第77代两位仅存的嫡孙、73岁的孔德懋与小弟、71岁的孔德成,于本月24日下午在日本丽泽大学相见,这是他们分别42年后的第一次相见。

作为一名新闻记者,我当然知道这条“独家新闻”的分量,便与同样兴奋的摄影家孔祥民一起,立刻从兖州登上火车,连夜赶到北京。第二天一早,我们便与汪永基一起,对孔德懋先生就这次相见进行了详尽地采访。孔先生还沉浸在与小弟相见的激动与幸福里,令采访十分顺利。一篇通讯也是连夜写成,题目是《孔子第77代嫡孙孔德懋、孔德成在日本相见》,很快便发表在《文汇报》的第一版。

最难得的是采撷到了许多珍贵的细节。

身为台湾五院之一的考试院“院长”孔德成,是要在日本丽泽大学讲授《论语》。国家理解孔氏姐弟的思念之情,支持孔德懋女士赴日与弟弟晤面。“但是,弟弟非同平民百姓,台湾又有不少人为的禁忌,这样来去匆匆,达生(孔德成先生字达生)能见我、会见我、敢见我吗?如果不能相见,我怎能熬受得了难受?”──孔德懋心慌意乱地寻思着。但是,她到底还是不理会这是40多年来大陆人士所会见的我国台湾最高级的官员,也不理会这将是代表民族心愿、开辟未来的一次历史性会见,甚至也不理会这是天下第一大家族嫡裔长支仅存者的会见,她只知道从1948年年末一别便杳无音讯的亲骨肉,再不相见便是天理难容!耆老之人,来日苦短啊!子孙后代,来日方长啊!24日下午讲课之前,孔德懋女士携小儿柯达早早地提前赶到日本丽泽大学大讲堂。42年前,她就是抱着还不满两岁的儿子柯达去南京与弟弟告别的。

73岁的姐姐屏息等候,紧张地注目着右前方的门。下午1时10分,当门被打开的一刹那,她甚至没有听见讲堂里骤然响起的掌声,只有急跳的心呼唤着:“是他,是他,是那个照片上千百次端详过的亲人,我那痴梦里常常偎依的弟弟!”当71岁的孔德成先生走进讲堂、向学生一次又一次深深鞠躬后缓步走上讲台、而后用稔熟的曲阜乡音讲授孔子《论语》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台下后排会坐着自己魂绕梦牵了42年的姐姐和外甥。

从孔德成先生步入讲堂直至2时10分讲毕走进休息室,孔德懋女士完全沉浸在忘时、忘物、忘我之中。只有饱经忧患的眼睛,透着心魂的全副慈爱,盯着讲台上那个已经白发皤然的弟弟,将他苍浑的嗓音、因掉牙而显得有些瘪的嘴,以至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丝神情,都渴饮在心田里。在这聆听弟弟演讲的一个小时里,孔德懋仿佛度过了半个世纪,弟弟讲完了,姐姐还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她说:“我真怕是在做梦,一个无法迸发的哽咽直堵得心口生疼。”当她呆呆地来到休息室里弟弟的面前,当弟弟明白了竟是自己曾经远在天涯姐姐近在面前时,姐弟俩便跨过42年的风雨,久久地抱哭在一起了。弟弟强抑哭声,将泪水洒了姐姐一背;姐姐呜呜啕啕,用围巾胡乱抹着再也拭不尽的热泪。

久久,姐弟俩抱哭着。相见的骨肉,终究还要分离,就要分手的骨肉更是依依难舍。孔德成先生从地上扶起长跪的外甥,嘱咐着“好好孝顺你娘”,再把姐姐送到门外的草坪上。姐姐的泪眼再望一眼弟弟的泪眼,安慰弟弟:“我每年清明都要去咱家孔林祭扫祖茔。”只是弟弟不知,每年祭祖的姐姐都会带上弟弟的那份孝心、那份思念,告慰地下的列祖列宗:“我和弟弟达生来了……”

2009年6月

2009年6月下旬,我去北京参加一个报告文学的研讨会。会议结束后,有一个去内蒙坝上草原的活动,我与同去参加研讨会的小说家宋治国商量是去坝上还是去看望孔德懋女士。我们俩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当然是去拜访孔德懋先生呀”!6月28日下午4时,我们赶到甘家口增光路全国政协宿舍孔先生的家,那时她已经是93岁的世纪老人。这次看望,却成了名副其实的采访,讲孔氏家族,讲孔府内宅往事,讲小弟孔德成,讲童年与婚嫁,讲革命与回家,两个多小时过去,孔老竟没有疲倦的意思。这所不足70平米的居处,成了汇聚历史河流的广阔之地。

这次采访,是震撼性的。所谓震撼,主要不是当时,而是回味时深长地感喟与感动,那种不能控制的命运,那种孤单与悲苦、团聚与欢乐,那种家运国运地交织,都让人不能忘怀。也就情动衷肠,写下万字长文《最后的贵族》,也对与孔老多年的交往有了一个可以心安的交待。

还记得文章的开始处这样描写她:“根根黑发,还在一丝不苟的银丝丛中分明着;依然有着细腻亮光的额头下,那双阅世无数的微眯的眼睛,仿佛正越过尘世的烟云,眺望着遥远的时间深处。入云的高楼大厦和如云的达官贵人,可能会笑话她的七八平米的客厅和客厅里沙沙地吹着的风扇吧(没有空调)?可是又能怎样呢?就连那片黑压压的故宫,也不敢心存小觑之意的。威风盖世的皇家,总会走马灯似的更迭,一个朝代一二百年的寿命就是了不起的了。可是孔子及其家族,却是两千年来如江河一样蜿蜒不衰。当孔子赶着他的牛车在中原大地上播撒文明的种子的时候,这座“古”都的诞生地还是一片荒草的吧?是的,因为狭隘,坐在客厅里不大的沙发上,甚至都不能自如地伸腿。就在这样的沙发上,九十三岁的老人,侃侃地谈着她家的孔子,脸上漾着熙和的神色。熙和的神色里,透露着曾经沧海的澹定,让人有着等视生死的感动。她还会在浅浅的梦里,悄然走动在曾经度过了童年与少年的家——那所占地200多亩、有着厅堂楼殿460多间的曲阜孔府吗?”

当每年数千万游人,争向踏破她的曲阜老家孔府的门槛的时候,这位“天下第一家”的千金小姐的心却是寂寞的,寂寞在热闹非凡的北京城里。

记得当时,一直陪伴着她的小儿子柯达,将沙沙地吹着的风扇转向我们——既是照顾出汗的客人,又怕高龄的母亲着凉。是因为耳背的缘故吧?曾经有一会,轻轻靠着沙发、微微仰面的孔老,不接我们的话茬,只顾缓缓地、小声却又清楚地重复着这样的话:“想家啊,越老越是想家,可是人老得又没有办法回家喽。想家啊……”

在她的心上,生根了九十多年的温情,几乎都是来自小弟德成。而小弟德成,也就成了她一生的精神支柱——不仅是小弟承绪了孔子嫡传的威望、封号、权力与影响,还因为从小弟那里,得到了她人生最厚最久的亲情与慰藉。

她与小弟一起读书,写字。她与小弟一起在孔府后花园里游戏。她与小弟一起扒着孔府的东墙头往外长时间地张望。尤其在大姐出嫁之后,她与小弟更加形影不离。哪怕是小弟会客的次数开始多了起来,她也会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能够与小弟单独相处的时刻。有时,她会领着小弟,站在生母曾经睡过的床前,默默地呆着,想着,泪水就会漫过眼睑。

是她十三岁那年吧,父亲的夫人陶氏病逝,准备与已去世十年的父亲合葬。这时,想不到有些好心肠的本家,提出母亲王氏生了第七十七代衍圣公,为孔府立了大功,应当三人合葬。这是孔府历代没有过的事情,姐弟俩感动得泣不成声,她立即带着小弟扑腾跪下,向好心的本家们磕头致谢。

时间的浪潮会淘洗掉许多记忆,只让最牵动情感的人、事更加清晰地留存下来。乳母王妈妈,就是让她不能忘记的人。至今她还会记起每天早上,王妈妈给她梳洗打扮时常说的那句感叹:“真和宝姑娘一个样。”她知道这是在说自己的母亲,那个叫王宝翠的姑娘。听在心里,对母亲的同情与思念,便一股一股撞得心酸酸的疼。实在受不了了,就会约上小弟,一起从后门出来,跑到孔林父母的坟前,默默地呆着,想着,让泪水悄无声息地漫过眼睑。

她当然要回忆起漫长难熬的困苦岁月后回家的时刻,那是刻在心上的时刻——

1979年秋天,62岁的孔德懋,终于可以大大方方以孔子嫡裔的身份,回到睽违太久的娘家曲阜,并下榻在出生地孔府。

从兖州火车站下了车,兴冲冲地走进童年的故乡。家还是那个家,却没有了认识的亲人和乡亲。曲阜的乡亲们,也不再熟悉四十五年前嫁出去的这个女儿。怎么会是大脚呢?是从哪里来的农村老太太,冒牌的孔子后裔吧?就是这个“农村老太太”,却在众人围视之下,在白白的宣纸上,挥毫写下了贺知章这样字字含情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人们看到,随着酣畅的笔墨,还有热泪,滴落在宣纸上,漫漫地洇开来。

2014年6月

这次采访,是因为《当代文化名人》这部书。那是一个下雨的傍晚,我与摄影家孙伟、金石文化公司经理孙旭、篆刻家孟强一起喝着酒,说起济宁的孔德懋、乔羽等人,已是高龄,应当为他们留下一些影像资料和文字记录,也就有了这部书的构想与奔赴北京采访的行动。

到了北京,当天晚上便打电话相约,是孔德懋的小儿子柯达接听,知道第二天老人要去医院检查心脏。第二天整个上午我们都心存不安,毕竟已是97岁高龄。孙伟一遍遍地翻动摄影包,已是急形于色。倒是孙旭灵动,说不如下午就去敲门看望,没人就坐在门口等待老人的归来。

怕她午休,我们选在日头偏西的时辰前去。我曾去过两次,甘家口,增光路,不用看小本上的记载也知道。谁知下了出租,左找右探前寻后觅,竟如大海捞针。折折腾腾一个多小时转眼溜走。走得累了,还笑着调侃自个儿:“咱们要是乘孔子周游列国的牛车,还不得咯噔咯噔从头发黑走到头发白?”

终于找到,竟敲开了门,开门的是柯达。“孔老在吗?孔老好吗”,听到我土得掉渣的济宁话的问候,人未见,孔老的声先出,“木生来了,木生来了”,孔老标准的普通话仍然清脆亮圆。赶紧扶她在小客厅靠北墙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一边打量这位孔子第77代惟一健在的嫡裔,一边忍不住发出由衷的感叹:“孔老,咱4年不见了哇,您几乎没有变化!面色光润,还有这样多的黑发,嘿!”听了这话,老人家慈祥地笑了,幽默地自嘲:“我是没心没肺。”笑容里坦露着从容,话音里透出着底气,连那虽然稀疏却向后梳得根根分明的头发,都还隐隐着光泽。

这是用一个世纪的时间锻造出的生命的美丽,这是无数苦难的风雨陶冶出的生命的力量。依然有着细腻亮光的额头下,那双阅世无数的微眯的眼睛,仿佛正越过尘世的烟云,眺望着遥远的时间深处。

她住着全国政协的公房,面积也就是七八十平方吧?我拿出山东数字出版有限公司刚刚出版的我的散文集《人之歌》给她看,指给她看封面上题要中的一行:最后的贵族孔德懋。她高兴地笑了,用手指在那一行字上一划,仿佛阅读了一般。

岁月毕竟不饶人。不动声色间,孔德懋女士已经久别故土,在这座古都里熬过了80个寒暑。苦乐参半,悲欣交集,圣裔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早已不再是纯粹血统意义上传承,而是混合着贵族与平民生活、杂糅着家庭与民族命运的血脉。我甚至想,她生命的美丽与柔韧,更多的得益于纷至的苦难与平民的元素。

她的老祖宗孔子不就是一介布衣、一个教师吗?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直到他与学生们赶着牛车流亡列国、“累累若丧家之狗”的老境,一生间不得志的时间倒是十有八九。还有她的母亲,那个叫王宝翠的姑娘,就因为是正夫人陶氏的丫环,被父亲收纳为妾,一生只能处于挨打受骂的被欺凌的地位,并在屈辱与痛苦里早早离世。自已又婚姻不幸,饱受折磨,等她离婚独自拉扯着4个儿女,已经是贵族不吃香的新中国了。岂止是不吃香,曾经拥有的孔子嫡裔的光环,会一下子成了遭罪的“华盖”,罩得日子灰灰暗暗、跌跌拌拌,连安心做一介平民也不得。挖防空洞,火车上卸石灰,下砖窑烧砖,扫大街,为人家洗衣服,她说“什么都干,无一不干”。也有饥饿的岁月,为了孩子们的生存,她甚至卖掉了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好在六十多岁的时候,也因孔子过上了舒心的日子,连续当选第六、七、八届全国政协委员,任中国孔子基金会副会长,还曾作为中国政府代表团正式代表,参加了联合国第4次世界妇女大会。让她有着幸福感的,还是此后一次次地正大而又光耀地回到老家曲阜。曾是她家的孔庙、孔林、孔府,又在热情地迎候着她。

知道她的想家,如此高龄,已是无法经受车马路途的劳顿,只能在梦里与家乡相遇了。注意到她离开了我们的谈话,见她仰着的目光正专注着我们所坐沙发的南墙上。我知道,她是看那幅装裱已久的书法,她在思念“小弟”孔德成先生了。曾经相依为命的“小弟”,四八年去台就后再也没能踏上故土。而今“小弟”故去也已多年,他的灵柩仍然没有回归曲阜孔林的希望。姐姐思念的惆怅里,该是有着痛惜的吧?我站起来,顺着孔老湿润的目光,默读那苍凉的诗句“风雨一杯酒/江山万里心”。还有那首“小弟”早年专门写给她的诗《怀二姐》,更是如脉搏一样会与生命共始终了:“黄昏北望路漫漫/骨肉相离泪不干/千里云山烟雾遮/搔首独听雁声寒。”

三年之后,《济宁当代文化名人》一书,终于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书中人物,孔老名列第一。我们在第一时间便将书寄给她,也许她会在翻开的时候,也感了到家乡对她的挂念与问候。

而今,好多年没有回家的孔德懋先生走了。还记得1998年初冬,曲阜孔林76代衍圣公孔令贻的墓前,刚刚祭祀罢父母的孔德懋女士,又一个个地抚摸着墓前建立才两年的五对石仪。她边抚摸边自语着:“小弟在就好了,小弟在就好了……”秋风轻拂着她白多黑少的头发,丝丝都颤抿着对骨肉的思念。

我至今还珍藏着一块罗西尼牌手表,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孔德懋先生参加全国政协会时寄来的,表的12点处正是全国政协的会徽。戴了好年,棕黄的皮表带都已断裂,也忘是哪一年表不走针了,时间就定格在8点42分上。

记得2003年8月,在济宁医学院附属医院院长武广华的策划下,我与书法家吕建德共同在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出版了宣纸版《论语》——吕建德耗费了一个月时间用精美的小楷书写《论语》,我则用白话翻译《论语》。书成后就想到要是孔德懋女士能为这部书写个序该多么圆满。电话打过去,想不到她马上就答应下来,时间不久我们就就收到了这篇序言,内中引有司马迁的话:“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这也是孔德懋先生心上的思想吧?

岁月不居,逝者如斯,我只能以这样谫陋的文字哀悼孔德懋先生。

辛丑初冬于济宁方圆垦荒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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